哀而不怨、溫柔美麗的堅韌之詩

——談《古詩十九首》之《行行重行行》

朱澤明

    《古詩十九首》是漢末時期流傳甚廣、影響極大的五言詩，其作者不詳，眾說紛紜；其讀者多矣，流傳千載。何以故？心心相通。世態(tài)的變化固然是滄海桑田，但人性人心卻大抵相似。《古詩十九首》中有人間佳偶分離的惆悵與溫情、死亡所帶來的痛苦與虛無、世俗欲望的騷動與懷疑，總而言之，是人人“怨憎會、愛別離、求不得”的“共相”。無名的作者用華美而深刻、痛苦而溫柔的語句極為恰當?shù)乇憩F(xiàn)了這些人情冷暖，故而成就了“五言之冠冕”，展現(xiàn)了“文溫而麗、意悲而遠”的詩歌世界。

    “詩言志，歌永言。”詩歌最初是用來“言志”的，用以表現(xiàn)士大夫莊重高遠的志意。“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。”在自然界，人的軀殼是脆弱的，寶貴的是人的思想與情感。而記載它們的是語言。“言之無文，行而不遠。”依賴特殊的形式，語言才能充分發(fā)揮其傳情表意的功能。所以，理解詩歌，就需要解析字詞文句。在理解詞義的基礎(chǔ)上，召喚自身的感情，探尋更深的詩意。

    今天，首先來看《古詩十九首》第一首，《行行重行行》。

行行重行行，與君生別離。

相去萬余里，各在天一涯。

道路阻且長，會面安可期？

胡馬依北風(fēng)，越鳥巢南枝。

相去日已遠，衣帶日已緩。

浮云蔽白日，游子不顧反。

思君令人老，歲月忽已晚。

棄捐勿復(fù)道，努力加餐飯。

    “重”者，又也。“行行重行行”，行而不止，在漫長的征途上無盡頭似地跋涉。“生別離”，猶言“永別離”，是不得已的別離。開頭的第一句點出了全詩的主題“愛別離”，相愛者的別離。據(jù)詩歌的敘述口吻大概可以推知，是思婦對游子的想念。

   “黯然銷魂者，唯別而已矣。”何哉？別后不知君如何。在通訊技術(shù)未發(fā)達的漫長時代，一別無音信是常態(tài)，愈遠愈如此。或遭劫匪、或患疾病、或遇饑荒，在脫離家鄉(xiāng)社會庇護的情況下，死于非命是很容易的。近代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，更何況是漢末的亂世。所以，“生別離”是全詩的題眼，是所有痛苦的緣起。

   一是天涯海角，莫知音信。在交通不便捷、人口流動少的農(nóng)耕時代，絕大多數(shù)人安土重遷，不是非不得已，不會背井離鄉(xiāng)。但人生世上、身不由己。這回是“相去萬余里”，相當于去甘肅到渤海或者從關(guān)中到云貴的距離，以“天涯海角”來講并不夸張。結(jié)合漢代的時代條件，漫長的路途不僅意味著游子跋涉的艱辛，還意味著重逢希望的渺茫。“會面安可期？”是誰都難以回答的。人人都能想到“不可期”，而不愿意接受“不可期”。所以，基于希望游子活著的心態(tài)，思婦在一步步想象他的異鄉(xiāng)生活。

    二是他鄉(xiāng)風(fēng)俗，難以適應(yīng)。“羊有跪乳之恩，鴉有反哺之義。”人之情與動物之情，并無根本的歧異。“胡馬依北風(fēng)，越鳥巢南枝。”意思是從北方草原南下的馬也會依戀從北方吹來的寒風(fēng)，從百越之地飛來的鳥也會在樹枝南面筑巢。由此不難推知，他鄉(xiāng)的游子也會依戀故鄉(xiāng)的風(fēng)土，懷想桑梓的家人。但是，思而不得見，徒增苦痛而已。游子遠在天涯，他的痛苦固然不可以知曉，但思婦的痛苦卻是與日俱增。

    三是相思之苦，與日俱增。“相去日已遠，衣帶日已緩。”分別的日子已經(jīng)一日復(fù)一日地越推越遠，成為灰黃色的遙遠記憶。思念的痛苦剛開始還不覺得如何，時間久了，才曉得這是何等絕望、虛無的等待。衣帶漸緩，指因為情緒低落，飲食不良，軀體消瘦，顯得衣帶寬松。后來這成為詩歌中表達相思之苦的典故。如柳永詞中之“衣帶漸寬終不悔，為伊消得人憔悴”。

    “浮云蔽白日”，有一種理解是認為“芳草美人喻君子”。白日者，君王也；浮云者，奸佞也；游子者，逐臣也。指的是圣明的君王被奸佞的近臣蒙蔽，所以放逐了忠于國家的賢臣。當然，僅從一般的兒女情長看，浮云蔽日也暗示著人生陷入黑暗。“游子不顧返。”他不回來是事實，但究竟是不得回還是不想回卻仍是個謎團。“君思我兮然疑作”，人是會變的，我思念你時，你會不會思念我？如果是，固然是兩心如一，不枉苦心；如果不是，那是不是多少期待，付諸流水？

   “思君令人老，歲月忽已晚。”實在是體現(xiàn)“文溫而麗，意悲而遠”的佳句。思念之苦，它表達得很樸素，不用華麗的譬喻去雕飾，只是平靜直白地講出“度年如日”的迅速。為何如此？因此思念刻骨銘心，“才下眉頭、卻上心頭”，盼望與等待成為了習(xí)慣，在追尋一個鏡花水月般的重逢間，反復(fù)的失落與溫馨的昨日不斷交替，那些過去的美好日子就像是一個幻化出無限遐想的永恒月亮。直到有一天，一個瞬間，被蒼顏白發(fā)驚住，曉得了即使舊愛是那么的新活，但自己的軀體已經(jīng)衰朽。

    時間有讓青春的花朵綻放的魔力，也能無情地摧殘生活的燭火。在別離的日子里，絕望才是理智反復(fù)會告訴自己的答案。但是，心還不死。心不死，日子就還有盼頭，還有溫馨的夢可以聊以安慰。所以，“棄捐勿復(fù)道，努力加餐飯”。如果游子你已經(jīng)“中道見捐”，已經(jīng)變心改意，就還是不要把這樣的消息千里迢迢來告訴我。還是愛惜身體，盡力在艱難的環(huán)境下多找點米，多吃點飯。既然活下去不容易，就要竭盡全力去把生活過下去。

      全詩敘述的語調(diào)很平和，沒有表露激烈的情緒，但是在天涯萬里、生死未卜間潛藏著多得多的遺憾與哀怨。在絕望的別離中更加凸顯了人生的短暫與有限。